险境
潇湘夜雨
建军大队要放电影！《神秘的大佛》！听听！这种时候，怎么少得了我们呢。远？远算什么？为了心中的电影，长征二万五，我们也干！
大人们笑说我们这是蚂蟥听不得水响。
那个年代，风里飘过一丝电影的气息，我们也嗅得出来。
父亲拦着我和妹妹，不让去。旺枝幺、竹青姐她们早就走了，我心急如焚。单我和妹妹两个，父亲是不会松口的，好在堂哥和德文还没走。父亲叮嘱再三，才放我俩跟他们一起去。
我们队到建军大队，走八子丘，沙田那边，是小路，近是近，全是旷野，又多坟地，这样的黑夜，单是想想也瘆得慌。我们还是决定走二队那边，一径大路，靠着人家，安全。
建军小学原本不大，打着围墙，墙外东西临着水沟、茅厕，北面是个大堰塘，只有南边靠路，是学校的正门。说是正门，其实很窄，门不高，大个子的人猫着腰才进得去。
整整一场子人，闹哄哄的，我们四处看地，找不到好位置，只好照例在荧幕底下，席地而坐，等着电影开始。不时有一群留长头发，穿喇叭裤的“游打鬼”，一脸吊儿郎当，眼光凶凶地在人群里睃来睃去，手里拿着棍子棒子板子，从人缝里晃荡过去，像是要找什么人寻衅。
电影准时开始，那是我们的电影名词里第一次出现“武打”这个词吧，满场子的人敛声屏气，只听见电影中人物清晰的对白。刘晓庆出场，开始只是背影，待她回头面对观众，导演给了一个特写，满场子的人一齐啊出声来，惊为天人。我是许多年后读到“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句诗，才明白导演的良苦用心。他用美丽制造了最大的悬念，我们这些农村的观众，素常见惯了灰头土脸的田间女人，如何能面对这么巨大的美丽冲击力！正当大家猴急地等着下面情节时，“啪！”“乒乓！”“哐当！”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伴随着“打架了！”“打架了！”的惊呼，场子像一锅烧滚了的开水，人声鼎沸，人们呼朋唤友，携凳牵娃，潮水般朝大门涌去。我和妹妹赶紧手拉住手，一愣怔间，不见了堂哥他们。慌张间也顾不得去找，我俩被人流裹挟着冲到门口。门沿上悬着一盏灯，灯光下看得分明，门的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手持木棍的凶悍青年，瞪着眼审视出门的人，胆小的大姑娘双手捂住脸，紧紧挨着同伴，战战兢兢挤出门去。背后电影场子里，尖叫声，哭喊声，哄闹声，噼里啪啦的摔打声，乱成一团。我和妹妹夹在人群中，挤过小校门，人缝里一阵乱钻，终于走在大路上，方才松了口气。
没有月亮，天黑沉沉的，看不清路上行人的脸，惊魂甫定，人们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下去，没在黑暗里，听不分明。妹妹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俩随了人群，不出声地，只管走。一条条岔道延伸到一个个靠近的村子，大路上的脚步声渐渐稀疏了。感觉走了许久，估摸着该拐弯了，我和妹妹抬脚却疑惑起来——我们记不清拐弯的地了！路旁隔不多远便是一条岔道，走哪条呢？忽然间，我们成了被扔在荒野的两个无助的孩子，四周是茫茫黑夜，一两星灯火在夜的海里漂浮着，异常遥远。我俩惶急无着，手心也攥出汗来。路上还剩些远来看电影的人，此刻着急回家，匆匆忙忙走着，没有谁注意到我们，我们也不敢贸然开口问人。
我和妹妹在几条岔道间来来回回，不知道该踏上哪一条路。恐惧从黑暗里四处逼过来，我感觉心都快要炸裂开来。正在犹豫慌张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伢们，是不是认不得路了？你们是哪个队的？”
仿佛捞着了救命稻草，我们赶紧告诉他是一队的。他爽朗地笑了：“放心，跟着我走，到二队那条转弯路时我提醒你们，莫怕，一转弯，一径大路，就到一队了。”
黑地里看不清他的脸，无从确定他的年龄。他的话让我们一下子安下心来，我们紧紧跟在他后面走着，心里充塞着踏实、温暖与感激。怎样感谢他呢？这实在是一件犯难的事情，我右手边的荷包里，有两角钱，我紧紧攥着那两角钱，真想拿出来，虽然微薄，至少表达了一份谢意。但仅有的这两毛钱又让我羞于拿出手，在内心的矛盾挣扎中我们走到了路口，我终于没好意思拿出来。他指给我们道，我们怯怯地说谢谢，他又爽朗地笑了：“没得事，小伢子还蛮懂礼貌呢。”他的身影随着话音消失在黑暗中。
到家时，父亲正在台坡下站着，焦急地往路上瞧。隔壁左右的人早就回来了，我们两姊妹影子也没有，打问回家的人，都说没看见，父亲急得脸都白了。正张罗着要去寻时，我俩到家了。我们把个中曲折告诉父亲，他连声说幸好是碰到了好人，不然你姊妹两个荒郊野地不知走到哪里去呢。
“看你们还敢跑老远去看电影！”末了父亲还是板起脸训斥道。
后来才知道，是建军大队的一帮青年和我们大队的一帮青年结了怨，建军人谋划好了趁放电影报仇。那晚，我们大队的男青年有换了女装混出来的，有被棍棒逼着，慌不择路，爬墙跳进了堰塘甚至掉进了厕所的。
许多年后我和妹妹再提起那个夜晚，我们依然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妹妹告诉我，她那时荷包里也有一角钱，和我一样，她很想拿出来表示她的感激，可又觉得太少。那个沉沉黑夜里闪烁的一星人性的光辉，让我们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保存了一段温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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