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潇湘夜雨
记得是个夏天，放暑假。两位恩婆（父亲的姑妈）在我家消夏。晚饭毕，恩婆们摇着蒲扇，坐在竹椅上，一边纳凉，一边聊些儿家常。几个孩子放下碗，说一声：看电影去来。便跑没了影。
电影在大队放，不在小学的操场上，倒在机屋的一面墙上挂了荧幕。机屋前的场子凸凹不平，平时用得少，场子里还长着些蓟草、茴头芯之类的野草。附近三队、四队的人老早就搬了条凳竹椅抢占了好位置。狭长的场子里挤满了人。场子中间有些废旧的铁机器，也不知做什么用的，上面蹲着、靠着好些人。南边停着一台废旧的拖拉机，隔荧幕远，车厢里也疏疏落落晃着几个人影子。自行车后座驮着泡沫箱子卖冰棍的小贩，推着车子满场转，拖长了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卖：冰棒哦——雪糕哦——
我们自然是满场子跑。荧幕底下是没法坐了。我们试过，坐着仰头，只看得见荧幕的平面。好不容易在人缝里插下脚去，抬头却只看见前面人的脊背，努力踮起脚，伸长脖子，也只看得见几个人的脑袋。好不容易在场子边上，碰到本村的一位堂伯，站在他的条凳上，远远地对着荧幕看完了一部片子。旁边有孩子骑在大人的脖子上（本地俗称顶阿马）看，看着看着，头歪下来，睡着了。
第二部片子迟迟不开始。等得久了，人群喧闹起来。年纪大的人经不住熬，搬起凳子回家了，场上松散了些。旁边有人高声讲谈：第二部片子是《少林小子》，武打片，绝好看！正在另一个大队放，放完了就拿过来。这片子火得很，个个大队都要放，看哪个大队抢得快，听说我们大队的人骑摩托车去拿片子了。一簇人围着，竖起耳朵听他侃。那个时候的人们刚从十年文化的荒漠里走出来，精神文化食粮极度匮乏，一场电影，特别是武打电影，就像餐桌上的鱼肉一样稀缺，好不容易的一次，自然有着无上的诱惑。听说有看的希望，场子里的人们定下心来，一边拉呱家常一边等。年轻姑娘们勾手搭肩站成一圈，莺声燕语，讲些私房话。好笑处笑作一团，声音落珠碎玉般的的飞出老远，引得人们伸长了脖子张望。小伙子们自然是追着姑娘们站，有些胆儿大的，拿话撩拨，招来姑娘们一阵鄙夷数落，那撩人的小伙儿讪讪地躲到人后去，姑娘小伙一齐轰地笑爆开来，成为一场子的焦点。半大的孩子们，围着场子捉迷藏，追逐赶闹，叫嚷呼喊。抱在怀里的小娃娃们早已在声音里入了梦乡，爹娘却舍不得回家，两个人一面换着抱，一面焦急地四面望。
等过几个时辰，片子还是没有消息。有人耐不住性子，从凳子上站起来，高声问：到底有没得哦？有人肯定地答：当然有哦，放映机都还在场子上，哪能没有呢？放映机果真还在场子中央，等的人又有了信心，复又坐了回去，照旧和身边的人闲扯。孩子们的吵闹声渐渐小下来，有些孩子撑不住，靠在大人的膝盖上睡着了，大人又不甘心走，摇起蒲扇替孩子赶夜蚊子。
半夜了，片子依旧杳无消息。第二天要下田劳作的汉子媳妇们，三三两两抽出凳子，呼喊着自家的孩子回家。孩子自然是不愿意，于是拖的拖，拉的拉，叫的叫，嚷的嚷，不耐烦了就在屁股上拍上两巴掌。孩子抹着眼泪，哭着叫着，不情愿地跟在后头。场上眼看着又松落了些。卖冰棍的此时有一搭没一搭叫两声，这晚的生意好，箱子里的冰棒雪糕换了几趟，最后的几个他也不着急卖，索性拿出来，分给相熟的人，大家伙儿哧溜哧溜地边冰牙齿边扯闲天。
后半夜了，传话的人说片子放几个大队，拿来还得会功夫。场子里的大多数人开始打盹，闲扯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孩子们不闹了，都趴着凳子椅子睡着了。人们的心思都很矛盾，走吧，片子又那么诱人，万一走到半路片子来了，不亏死了？再说都等了大半夜了，这会走，前面的功夫不是白等了？不走吧，草间的露水上来了，人又困，娃娃们睡着，不照看着，夜蚊子叮咬不说，又怕露气沾了不好。那些最渴盼电影的年轻人，也相互换着枕膝盖眯会儿。我和妹妹摸到拖拉机那里，爬上拖箱，找了个纸板扇风，背靠背打瞌睡。
一阵摩托车声由远而近，电影终于来了！场子里骚动起来，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抬头。天空已经发白，有带手表的抬腕一看，四点多了。《少林小子》终于开放了！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中，荧幕上的画面逐渐变得淡而模糊，人们睁大眼睛，沉迷在影片武打动作的一招一式、嚯嗨嚯嗨的节奏中，一整夜的等待，此刻得到了最大的回报。
踏进家门的时候，一轮红日已升到后门口的枣树中间，后园里鸟儿啼得正欢。两位恩婆已经起来，坐在竹椅上梳头，见了我们爱怜地笑骂：看电影看了一夜，这群猴孩子，真狠啊！奶奶忙着准备早饭，堂屋里的门板铺还没有拆，我们躺上去，在恩婆们的蒲扇扑出的凉风中，满足地入了梦乡。
还没有人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