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人
潇湘夜雨
不说电影，单说看电影的人，也有一篇文字做。
伢子们自不必说，电影牵了他们的魂儿。那时候的电影，多半是在小学的操场上放。伢子们放学的时候，电影荧幕已经在篮球架上高高挂了起来，一群伢子围着篮球架，议论猜测着晚上要放的电影，仰头看着白荧幕，说不出的满足和欢喜。有的男伢子还为争个站的位置吵起来，你推我搡，哭的喊的笑的嚷的闹成一团。一忽儿眼泪一干，鼻涕一抹，又说笑如常了。家远些的伢子，放学便飞跑回家，报告放电影的消息，缠着大人早点做晚饭。饭一做好，三口两口扒完一碗，嘴上的饭粒都来不及抹，就跑得没了影。若是放了一两部战争影片，伢子们的心至少有一个星期轰隆在炮火中,课间一群人围在一起讲电影，个个神情亢奋，眼睛闪闪发亮，仿佛置身于战场。我隔壁的几个男伢子，常常为了某个战场上的细节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打起来，末了要请大些的伢子来评判方才罢休。不管多远，但凡听到放电影的风吹草动，伢子们是不会放过的，几个人一约，撒开脚丫子，就算是跑到天边也在所不辞。我们几个爱电影的小女伢子，并不能运气到次次都赶上他们的节拍。赶不上的时候，只好第二天追着他们听个影片的大概，聊以慰藉看不上电影的遗憾。
电影是我们这些伢子的盛宴，更是乡村青年的小浪漫。
那时候处对象的乡下男女，平日里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些，往来频繁些，是要招人议论的，看电影的时候，便可名正言顺地成双成对。一般是小伙早早地骑车侯在姑娘家，等着姑娘吃饭、梳洗、打扮，收拾齐整，骑自行车载着姑娘去看电影。若是夏天，那骑车的小伙儿便要把套在背心外的衬衫敞开，风吹成张开的风帆，拂在姑娘脸上，姑娘的眉梢眼角都溢出幸福。这样的画面，是那时候乡下一道养眼的风景。情窦初开的乡下女子，平日里分不出时间来装扮自己，在棉田麦地里勤扒苦做，黑汗水流，青春的光芒黯淡在泥巴和汗水里。一有电影看，方能放自己一回假，早些收工吃饭，洗澡换衣，梳发抹香，忽然间脸是脸，腰身是腰身，青春的魅力跳脱出来，光鲜照人了。晚风习习，白日的喧天暑气已然褪尽，看电影的姑娘们结伴走在乡村小路上，凉风吹起她们各色的碎花单衫，翩翩飞舞的蝶似的，一路走，一路谈笑，笑声银铃般脆响，风中散发着混合着雪花膏花露水幽香的青春气息。许多年后我读到《诗经》里的《榛洧》篇，遗憾地想：若是“赠之以芍药”的风俗还在，夏天该要送荷花了，黄昏的乡村小路上荷香飘一路，该是多美的情景！只是那时候姑娘们的前前后后，响起的是急于表现自己的小伙子的口哨声。口哨声也许会钻进某个姑娘的心里，隔些日子，她也成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电影的姑娘。我隔壁的旺枝幺和竹青姐，看电影时后面总是跟着我们一群尾巴，没在伢子堆里，一直都没坐上自行车后座，大人们很是替她们可惜。
对一个家庭来说，电影是生活的佐料。我的母亲和大妈不常看电影，哪天她们要是动了心思，那敢情一定放的是生活片。我记得放《喜盈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她们都去看过。大妈比母亲讲究，总要穿上的确良衬衣，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看电影看得极规矩，碰到诸如《陈奂生上城》里陈奂生坐沙发的全场爆笑画面，也只是抿着嘴笑一笑，声音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母亲总是分不清电影和生活，碰到电影里的伤情画面，眼角湿湿的。《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男主角不知遭她骂了多少回没良心的，变成石头的阿诗玛也不知让她感慨唏嘘了多少回。农村劳动累，大人们往往是被伢子们缠得没了法子，或者听人传电影如何如何好看，才破几次例。也有真爱看电影的，村里的长贵爷，一个人住着个小土屋，一听说有电影，不管多远，扛着长条凳子，吧嗒着老旱烟袋，独自一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来回，乐趣自在其中。
有一天我问父亲，那时候的人们怎么那么喜欢看电影，在农村生活了几十年的父亲淡淡地说：“没得别的娱乐活动啊。”想来也是，电影是那个时候乡村极少的精神寄托之一。它的白荧幕悬挂在乡村精神的天空，单一却也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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