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道散文阅读题答案的不同看法
2019年广州市二模语文试题选了散文家梁衡的一篇纪实性散文《沙海一苗树》作为文学文本的阅读题。
没有在沙漠里生活过的人，不知道绿色就是生命的火种。
世界排行第九的库布其大沙漠浩瀚无垠。沙漠中的达拉特旗（县）如海中一叶，官井村就是这叶上的一痕。但只这一痕，就有一百六十一平方公里。四十年前这里曾是飞沙走石一片混沌。村民住房一律门朝里开，如果向外，早晨起来沙拥半门高，你根本推不开门，人将被堵在屋子里。村里所有院子都没有院墙，如有墙，一夜狂风满院沙，墙有多高沙有多深。苏东坡形容月光下的院子，竹柏交影，如积水空明。而风沙过后的院子，沙与墙平，月照明沙静无声。我曾有在沙漠边生活的经历，风起时帽檐朝后戴，走路要倒行。就是进了村也分不清房子、行人。过去像达旗这样的地方，不用说庄稼难有收成，风沙起时，人们赶车出门，就如船在海里遇到台风，车仰马翻，淹没沙海。平时小孩子出门玩耍，也有被风卷沙埋而失踪的。人在这样的地方怎么生存？乡民渐渐逃亡殆尽。
村里有个汉子名高林树，一个名字中有三个木，也该他命中有树。全家人实在过不下去了，就逃到三十里开外一处低沙壕处。一次赶车外出他向人家要了棵柳树苗，就势插在沙窝子里。借着低处一点水汽，这树竟奇迹般地成活了。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柳树长到一房高。外来的人站在沙丘上，手搭凉棚四处一望，直到天边也就只能看到这么一点绿，别看只这么一点绿，它点燃了不知多少远行人生的希望。能在这树荫下、沙壕里，喝口水，喘喘气，比空中加油还宝贵。这是茫茫沙海中的唯一坐标，这里就称为“一苗树壕”。时间一长这个地名就传开了。民间口语真是传神，不说“一棵”而说“一苗”，那风中弱柳就如一苗小草，在无边沙海中无助地挣扎。但这苗绿色的生命启发了高老汉，他想有一就有十，就有百，栽树成瘾，几近发狂。凡外出碰到合适的树苗，不管是买、是要，总要弄一点回来。平时低头走路捡树籽，雨后到低洼处寻树苗。功夫不负有心人，渐渐这条老沙壕染上一层新绿。有树就有草，草下的土也有了点潮气。1990年，当地人永远记住了这个年份。高林树在树荫下试种了一片籽麻，当年卖油料竟得了一万两千元。那年头，国家兴起改革，允许有人先富，一个万元户在城里也是让人眼热心跳，更不用说在寸草不生的沙窝子里淘出这么大一个宝。远近的村民纷纷效仿，进壕栽树，种树种草种庄稼。一晃过去快三十年。三十年后是什么样子呢？
2018年8月底，塞上暑气初消，秋风乍起，我有缘来造访这个远近闻名的一苗树壕官井村。高老汉已八十多岁，不再见客。村主任和老人的二儿子领我登上全村最高处，天高云淡，浩浩乎绿盖四野。一物降一物，原来这沙子也有能制服它的宝贝。杨、榆、柳等高大乔木如巨人托天，而柠条、沙柳、花棒、苜蓿等灌草则铺开一张硕大的地毯。正是羊柴、柠条的开花季节，那红白相间的小花朵，就如小姑娘身上的碎花衣裳。羊最爱吃的沙打旺草，挺着一条圆滚滚的绛紫色花棒，如孩子的小手举着一大块巧克力。黄沙早已被逼到遥远的天边，成了绿洲上一条金色项链。这时一丝风也没有，天地静得出奇。黑黝黝的玉米地密不透风，十里、八里地绵延开去，浓得化不开。眼前这一百六十平方公里的土地早已不是一苗树、一点绿了。村主任自豪地说，这一带壕里产的沙柳苗抗旱、抗虫，成活率高，全国凡有沙漠的地方都用我们的苗。我们现在是拿“万”字来说话——现有沙柳苗基地七点六万亩，林地十六点六万亩，还有一万亩甘草、一万亩土豆、一万亩苜蓿、一万头奶牛……全村已人均收入两万元。我听着他不停地“万”着，笑道：“你现在已算不清，有多少万个‘一苗树’了。”
他又指着远处的沙丘说，生态平衡，这沙漠也不敢全治完，留一点在那里可以储存水分，发展旅游，也好让下一代知道过去这里曾是什么样子。
我问高老汉的儿子，你爹当年栽的那“一苗树”呢？他说，早已长到两抱粗，那年我哥结婚，砍倒做了家具。我说那是个标志，砍了多可惜。他说，要是知道现在有这么多人来参观，肯定不会砍。不过事后又补栽了一棵。我就急切地跟他去看，这是一棵榆树，也快有两抱粗，枝叶如盖，浓荫覆地。榆树是个好树种，木硬枝柔，抗风耐旱，特别是到春天时榆钱满树，风吹四方，落地生根，子子孙孙繁衍不息。我说，这树上一定要挂个牌子：一苗树。让人们不要忘记当年那百里沙海中一点绿。
世界第九大沙漠的变绿，原来是从这一苗树开始的。
按照高考的题型，试卷就此文的阅读设计了一道选择题和两道主观表述题。这里只就其中的一道主观表述题及其所给的答案谈一谈不同的看法。这道主观表述题是这样设计的：
这篇散文的内容具有纪实性，语言具有文学性，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6分）
从依文设题的原则上来看，这道主观表述题设计得还是相当好的，因为它紧扣了文本的特点，很适合考生对文本的深刻理解。
所谓“纪实”就是纪录的内容是真实的。什么样的文章纪录的内容才是真实的呢？毫无疑问，那一定是“新闻”。新闻的真实性从哪些方面来体现呢？毫无疑问，那一定是所写的时间是真实的，所写的地点是真实的，所写的人物是真实的，所写的事情是真实的。新闻只有保证了这些要素的真实性，新闻的真实性才会得以保证。
这道阅读题既然问“这篇散文的内容具有纪实性”体现在哪里，那么就不妨往新闻所体现纪实性的几种要素上去思考如何作答。可是，出题者对于“内容具有纪实性”这一问所给的答案要点，却让人有些莫名其妙：
纪实性：①作者亲历；②材料真实；③情感真挚。（“纪实性”3分，意思对即可）
这三点答案，除了第二点“材料真实”能说得过去以外，第一点“作者亲历”有些勉强，第三点“情感真挚”根本就没有答到点子上去。
“作者亲历”虽说可以用来证明“内容的纪实性”，但并不是绝对的，因为有很多文学性的作品，如有些散文所写大都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但纪实性并不突显；有些诗歌也是如此，如杜甫的《登高》，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从题目看，就知道是作者亲历，可是我们却不能把所写的内容当作纪实，至少不能把写的内容完全当作纪实。
“情感真挚”正是文学作品所必须具备的特性，而纪实性的文章却不一定要具备这一特性，因为有些纪实性的文章要的正是冷静，不容作者参杂个人的情感进去，这是人所共知的。
后来传来了广州市的答题“补充细则”。对于“这篇散文的内容具有纪实性”这一问，“补充细则”给了三个满分答题示例：
【示例1】纪实性：①文章记录的事件有准确的时间（1分）如“1990年”，有具体地点如“世界第九大沙漠”，（1分）②文章写了我的亲身经历（1分），我到官井村采访，还原了当时的真实情景。
【示例2】纪实性：①有具体地点（1分）如“世界第九大沙漠”（1分），有具体的数据“一百六十一平方公里”。②文章写了我的亲身经历（1分），我到官井村采访，还原了当时的真实情景。
【示例3】纪实性：①有具体的数据（1分）“一百六十一平方公里”（1分）。②文章写了我的亲身经历（1分），我到官井村采访，还原了当时的真实情景。
这三个满分答案示例竟然没有一个示例答到了“情感真挚”这一点，这也足以说明“情感真挚”是不能用来论证“内容具有纪实性”的。至于这三个答案示例中的赋分点合理不合理且不说，单就答案内容来看，还不如将答案要点干脆作如下拟定：
纪实性：①地点真实；②时间真实；③人物真实；④事情真实。
具体答案可作如下表述（示例）：
纪实性：①地点真实。文章所写的地点就在达拉特旗的官井村，而这个村就处于库布其大沙漠中。②时间真实。作者去官井村实地考察有明确的时间：2018年8月底。③人物真实。文章所写的改变沙漠面貌的主要人物高林树，有名有姓，确有其人。④事情真实。文章所写的改变沙漠面貌确有其事，文章中明确交待高林树等村民改变沙漠面貌后所带来的巨大收益。（一点1分，任答三点即可）
从这四个要点来答题，关键是与纪实性的新闻要素相关联，思路明晰，便于思考，也便于教师指导学生如何答题。
至于“语言具有文学性”这一问，如何答题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从这一问所给的答案要点看，其中有一点也有问题：
文学性：①多用修辞，形象生动；②化用名句，典雅隽永；③运用口语，具有生活气息。（“文学性”3分，意思对即可）
哪一点有问题呢？就是第三点“运用口语”。因为这篇纪实性散文中口语并不突出，也没有什么特色，特别是文中没有什么口语是富有文学性的。我们来看广州市所给的关于这一问的含有这一点的一个完整答案示例：
文学性：①化用（1分）苏东坡笔下的院子，增强了文章的文学意蕴（1分）；②运用口语（1分），比如文章不说“一棵”而说“一苗”，具有生活气息。
答案用文章中不说“一棵”而说“一苗”来证明文章运用了口语，这完全是一个极其错误的论据。“一棵”和“一苗”，到底哪一种说法是口语，只要懂得一点文学性的人，只要有一点生活常识的人，都会说“棵”是口语，因为“棵”就是一个经常被人们挂在口头上的量词，而“苗”明明是一个名词，在这儿作为量词只是作者的活用。因为如果按着人们平常说“一棵”，那么这一棵树是一棵什么样的树，不具体。参天大树也可以叫作一棵，一尺高的小树苗也可以叫作一棵。作者将名词的“苗”用作量词后，“一苗”就极有具象性，这正是诗化的语言，根本不是口语。
如果将这种名词用作量词的情形，归为“词类活作”，就像王安石在“春风又绿江南岸”中将形容词“绿”活用为动词一样，才是准确的。其实文章中还有一个词类活用的生动例子，答题时不妨归到一起。这个含有词类活用的句子就是：
我听着他不停地“万”着。
这个“万”，本来是数词，这儿却活用为动词。相当于“说”。作者为什么不直接用“说”，而要活用“万”呢？因为这个“万”字生动地表现了村主任所洋溢出来的那种治理沙漠后收获成功的自豪感和喜悦感。
对于“语言具有文学性”这一问，笔者拟了一种答案，不妨陈述如下：
文学性：①多用比喻（不知道绿色就是生命的火种）、比拟（那风中弱柳……在无边沙海中无助地挣扎）、用典（苏东坡形容月光下的院子……）等修辞手法，形象的语言增强了表达的生动性；②多用短句，间用整句（一万亩甘草、一万亩土豆、一万亩苜蓿、一万头奶牛），增强了语言表达的明快感和节奏感；③善用描写，语言形象生动。如第二段对官井村风沙的描写，如在目前，极具动态的画面感。④善于活用词性，“一苗树”中名词“苗”活用为量词，增强了具象性，“他不停地‘万’着”中数词“万”活用为动词，充分表现了村主任的自豪感和喜悦感。（一点1分，任答三点即可）
笔者不揣浅陋，将拙思陈述出来，请方家指教为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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